芙蕖无树(2)
相识第一年的那个夏天,樊樱珠还没从大学毕业。
梧桐城,是个历史悠久的安静古城,有江水的支流穿城而过,位置又偏南,因此空气里总是氤氲着潮湿的水汽。
樊樱珠每次从学校放假回来,从车站到家里这段距离,总是喜欢从江里走。
拦下一艘小舟,坐在里面,慢悠悠地跟着水流的节奏左摇右摆。船桨翻出的白浪洒向江边的青石板路,或是再向上些,顺着临水而立的吊脚楼檐角的弧度滑向天空,最后回到水里,在下一次木浆打碎水面重复这一过程。
不管多少次都看不厌的。
下了船,钻过门洞,穿过一条冷清的街巷,再走不远,就是她的家了。
若是回来得早些,她会看到父亲背着背篓出门买菜,或是拉回一车活蹦乱跳的鱼。而若是天色擦黑后才回来,就会看到父亲一根根敲碎猪筒骨,煨熬上一大锅浓汤——这些都是为了明早做鱼粉准备的必要工序。
她家里并不缺钱,但父亲却每天雷打不动地起个大早,推着自己的小车出门,在提前打好招呼的早餐店门口支起摊子,卖上几碗作为早餐的鱼粉。
樱珠也是吃着鱼粉长大的,而且她到现在都觉得,这十里八街没有别家鱼粉能比得上父亲做的。
她没有父亲的那种手艺,但每次回家也都会尽量帮忙,比如早晨一起去摊子上打下手。
小时候她还有些腼腆,但在每天的烟火气熏陶下,也不得不学会待人处事,记住面对什么样的客人说上什么样的推荐语,并记住熟客的脸,在他们光临的时候多送上几片鱼肉或是一瓶水。
“小伢儿,来帮把手,盛碗汤来。”
“我……我不是说了别叫我小伢儿了吗爸爸。”
这是经常会上演的项目,父亲改不了这从小叫大的称呼,而她虽然嘴上抱怨着,却还是在心里隐秘地享受着这一点点来自父亲的宠爱,然后在顾客们善意的笑声中红着脸系上围裙,在升腾的烟火中飞奔去帮忙。
日子过得平静而安宁。
大部分客人都是温和而友好的。有时候生意好,高汤提早见了底,位置上也不再那么拥挤,就会有好多熟悉的客人叫樱珠:“唱一个,唱一个吧。”
听着客人们起哄,樱珠偶尔推拒不成,也就真的开口唱些有趣的调子。
手里抓把谷,上屋唤下屋,该死鸡儿来吃谷。
鸡儿捉到手,就往厨房走,七寸钢刀拿到手。
刀儿械了械,鸡儿你莫怪,只怪生成阳间菜。
这些调子本乡本土的人们都会唱,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樱珠这样一把好嗓子,樱珠最开始还会扭捏脸红,但在大家真心实意的称赞中,也慢慢有了自信,歌声越来越清亮。客人们听着听着便忍不住笑起来,热热闹闹的气氛又会引来更多的客人。
看着那些笑容,樱珠说“下次再来啊”时的声音也会变得更加轻快。
但也有一小部分不那么友好的客人,偶尔会给她们带来不小的困扰。
可能是因为夏天太热的关系,来吃鱼粉的人都有些心气浮躁。这边,她刚焦头烂额地安抚好了为少找了一毛线而大发雷霆的客人,另一边就有人大声挑刺,说:“你们家今天的鱼肉怎么一股子臭味?”
“我们家用的鱼肉都是早上现杀的,可新鲜呢,您不信可以去后面看看。”樱珠好脾气地回应。在这里帮忙这么多年,对各种客人的应对方法早已烂熟于心。
“你这说我故意找茬?我闲着没事来挑事啊?”
九成九是不远处那家新开的鱼粉店派来找茬的吧。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她也见过不少这样的人,套路都是一样的,总之先得大声诋毁一下自家的鱼粉。
樱珠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却陪着笑:“您看您说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正思考着该怎么解决,就看到面前的客人竟从背后掏出了一根铁棒,不由分说的就砸向盛着汤的大锅,随后一声闷响,锅翻倒在地,滚烫的汤水洒了出来,附近的客人发出几声尖叫,纷纷远离瞬间就变得混乱的场地。
樱珠一时愣在了原地,就算看到对方挥着铁棒,一边砸着桌椅一边逼近自己,她所做出本能反应也只是举起了汤锅的锅盖。
可预想中的撞击却迟迟没有到来。
她从锅盖后面探出头,就看到那根沉重的铁棒被一只手仅仅抓住,一个高大的影子不知何时已经挡在了自己和对方中间。
然后就是大家都喜闻乐见的英雄救美情节,那高大的男人将闹事的几个混混一起抓了,丢到了派出所的门口。又帮着樱珠重新摆好了桌椅,扶正了锅。
只是在此期间,一句话都没说。
就算樱珠对他道谢,也只是“嗯”了一声。
问他名字,也只能得到一个“威世祯”的简单回答,对话根本进行不下去,或者说对方根本没有进行对话的意思。
真是个奇怪的人。樱珠这么想着,叫他坐下,自己飞快地跑回家,拜托父亲赶紧做了一份新的鱼粉,又捧着热腾腾的碗一路跑回到摊子上,放到了威世祯的面前。
“暂时不知道能为你做点什么,至少请尝尝这个吧。”
“嗯。”
他也没推辞,拿起筷子就开吃。
鱼片切得很薄,几近透明。几小时前还活蹦乱跳的鱼肉新鲜至极,又在热油微微煎过锁住鲜香,和味精的死鲜味简直有着天壤之别,鲜嫩爽滑,入口即化。
樱珠家作为早餐的鱼粉是不辣的,父亲坚持用温和的,熬煮到乳白色的高汤开启新的一天。每一碗鱼粉端上来的时候都还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再加上一小撮葱蒜提味,那浓郁的香味瞬间就能唤醒食客的味蕾。
威世祯拿起筷子挑了一根鱼粉放进嘴里,没什么特别的表示,但在旁边偷偷观察他的樱珠却发现,他的动作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吃鱼粉速度就快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面前就只剩下了一只空碗。
樱珠暗笑了起来。
她总是尽可能地来摊子上帮忙,其实也有很大部分原因是为了看这样的景象。看到客人们喜欢自家的食物,并且吃的精光,能让她获得极大的满足感,简直就像是她自己美美地吃了无数碗鱼粉一样。
“谢谢。”
在威世祯的视角,就是这个一直托着腮看自己的姑娘,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声谢谢。
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但他没开口询问。毕竟他生性如此,就连交往了数年的老友都别想从他嘴里得到一句有两个以上标点符号的话,更别提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了。
不过那碗鱼粉应该是真的很合他的胃口,所以他用行动表示了。
在樱珠的视角,就是这个刚才还一直盯着空碗的男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帮忙收拾起了桌椅。
虽然也确实是要收摊了,但不管怎么说都没有让顾客帮忙的道理,樱珠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赶紧伸手试图抢过威世祯手里的凳子,可后者人高马大,轻轻把凳子抬高就让樱珠扑了个空,直接撞进了他的怀里。
“啊!对不起!”
两人同时像是触电一般弹开,樱珠不好意思地匆忙道歉。
“不……没事……我才是……抱歉。”
威世祯扭过头,低声说道。樱珠歪了歪头,发现他的脸上竟然泛起了红晕。
虽然知道不应该,但樱珠还是在心里偷笑了两下。又看着这人脸都红了,却还是坚持不肯放下手中的凳子,就这样站在那里,明明是个成年的男人了,却无端让人联想到固执地讨糖吃的小孩子……有点可爱。
既然对方这么坚持,樱珠也无可奈何,反正免费劳动力不用白不用,大不了之后再请他吃鱼粉。
“那就麻烦你了。”
威世祯二话不说就开始干活,有意无意地总是背对着樱珠。但他自己可能没意识到,他通红的脖子就算是只看背影也注意得到。
就这样,威世祯成了樱珠家摊子上的常客。
虽然不是每天都来,但一个星期里也能见他四五次,也不知道这人是做什么工作的。
樱珠托着腮,看着正坐在院子里,用熟练的动作剖鱼的威世祯,陷入了沉思。
距离第一次在摊子上被他救,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他总是在快收摊的时间出现,吃完鱼粉后帮忙收拾桌椅,而收拾完了桌椅,就顺理成章地帮忙把车子推回家,而把车子推回家后,再帮忙把明天要用的食材准备好,也就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所以他从最初的连该怎么抓鱼都不知道,到现在已经能熟练地剖开鱼腹取出内脏。
樱珠不得不承认,在这一连串的“顺理成章”中,也有不少是自己的好奇心作祟,她对这个几乎不说话的男人感到非常好奇。
他很高,很结实,就算不小心撞上他也根本纹丝不动。
他话少,很安静,却不是冷漠的人。樱珠曾经看到他帮着不顺路的老奶奶拎菜,一直假装顺路帮她送到了家。
他承担了太多工作,以至于樱珠大白天都闲了下来,可以懒散地坐在院子里,哼起换快的小调。
他对宰鱼切菜这类事陌生得很,各种刀具却拿得像模像样,偶尔还能拿出几分气势来。
他的右手心里有厚厚的茧,像是常年握着什么东西导致的结果。
他力气很大,干起活来一点都不含糊,却又不像是那种卖力气吃饭的人。衣着虽然看上去简单朴素,却很衬他,料子也绝非便宜货,可他却毫不在意地穿着这些衣服干活,所以家里的条件应该很好吧。
樱珠在心里做过很多猜测,却总是能够找到其他证据否定自己的想法。一会觉得他这么闲就像是不用工作,一会却又想这么认真的人是无业游民简直是个笑话。想到最后把自己都绕晕了,干脆放弃继续看他干活。
然后樱珠惊讶地发现,他在做米粉。
把浸泡好的大米磨成米浆,用旺火蒸熟,再切成细条,重蒸干燥后,就是软糯的米粉了。
这套工序虽然听着简单,却要求制作者足够细心,米浆不能太稀,也不能太干,切条不能太粗,也不能太细,父亲对这些时间的要求简直到了严苛的地步,他坚持米粉是一碗鱼粉的基石,出了一点差错都会毁掉食客的体验。
就连从小帮忙打下手的樱珠,都是几年前才被父亲承认有做米粉的细心和耐性,可眼前这个人,才来了几天竟然就已经被父亲这么信赖了吗?
惊讶的同时,樱珠心里还涌出了一点酸味,就像是咬了一口这个季节还未成熟的青杏。她想说难道亲生闺女还比不上认识几天的外人,却又在看了威世祯的操作后无话可说。
他的耐性好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哪怕是看着机器一圈一圈地搅着米浆,都没半点不耐烦的样子,而且总能像个机器人一样精准地在最合适的时间完成最合适的动作。一点都不像个新手。要不是他之前不知所措的样子不似作伪,樱珠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其他鱼粉店派来的卧底了。
正感叹着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威世祯已经在蒸米浆的空档切起肉来。
只见刀光一闪,不久前刚被磨快的利刃从肉块中轻松地穿过,被威世祯轻轻一抽,里面的骨头就不带一点儿肉地被取了下来。
樱珠看得目瞪口呆,可威世祯却毫无所觉,樱珠两只手握都觉得重的刀在他手里被舞得像个轻巧的刀片,刀刃反射着凛冽的白光,闪动几下,骨头就被剔除。再几刀下去肉也成了几乎同等大的小块,刚好方便入口。
明明是在闷热的夏季,樱珠却仿佛从刀刃带起的风里感到了丝丝凉意。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手华丽的刀工,突然心跳如擂鼓。
这个人,是做菜的天才啊!
虽然原本就觉得他不是什么坏人,但在“会做菜的男人都是好男人”这一想法的驱使下,樱珠对威世祯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父亲的手艺就少有人能比得过,没看他和妈妈一起和和美美地过了几十年,都没怎么红过脸吗?
想着想着,樱珠突然觉得脸有点烫,急忙用力地拍了拍面颊遮掩。
对着客人我在想什么呢!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发花痴了,毕竟从小就想着嫁给爸爸那样会做饭的男人,所以并不是对威世祯有了什么别的想法,没错,就是这样。
而且,她很快也就没有产生什么别的想法的机会了。
从某天开始,那个人就再没出现过。
他甚至没专门告别,走得干脆利落,让人连伤感都来不及……好吧,樊家原本就和他不熟,那只是一个有些热心肠的客人,心血来潮帮了一段时间的忙,有别的事情要做就走。
樱珠在摊子上帮忙这么多年,是最习惯迎来送往的。
总有人会突然在你的生命里停留一段时间,走得跟来时一样自然。
只不过还是有点遗憾的。
樱珠握着片鱼的刀有些发愣。
她始终没来得及问,那人究竟是怎么把肉切得那么好的。